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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成都人画出了江南的神韵


2018年4月,扬州,个园。周春芽每年都来踏春,既看望老朋友,也寻找新灵感。图/李伟

19年来,年年春天,周春芽都要到江南走一趟。在江南,他找到了题材、笔触和色彩,于无边春色之中,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艺术旅程。

成都人周春芽,有一个浓得化不开的江南情结。

1999年,朝夕相处的德国黑背“黑根”病死后,他伤心到一度无法画画,于是跑到江南散心。这一来,在生机勃勃的春天里得到了安慰,更找到了新的题材、笔触和色彩。从此,每年农历三月,他都要跑一趟江南。先是从精致的苏州开始,最近四五年喜欢更有野趣的扬州,今年则先从无锡开始旅程。烟花三月,一身轻装,看园林、看桃树、看丑石,像看望一群老朋友。

江南风物,已经被他画到画里的,是知交故友,年年要来拜访,相当于致谢还愿。而岁岁年年人不同,随着阅历增长,每年免不了又会发现新的“刺激”,促使他开始又一轮创作。古画是他的蓝本,但不是用来传模移写的,他要创造自己的中国画。

周春芽画江南题材,最早从太湖石入手。文人画石追求写意,寄托的是一种风骨。留学德国归来的周春芽,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与德国表现主义注重内心情感表达的相通之处,通过“太湖石”系列,他把两者结合在一起,对文人志进行了全新的当代表达。那种暴力的感觉,前所未见,是石头隐藏了千年的秘密,一下子在他的画里爆发了。


周春芽《个园II 》,2017年,布面油画,210x320cm。近年来,周春芽越来越向中国传统寻找灵感和力量。

陆游《闲居自述》有言:“花如解语还多事,石不能言最可人。”在熙熙攘攘的片石山房,周春芽岿然不动,长时间地与明末清初画坛巨匠石涛叠起的丑石对视,随着天色变化,看它们由白转黑,由轻松变沉重,若有所思,若有所悟。

这几年,他开始画黑离离的石头,是真了解了何为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”,成了石头的知音、石涛的知音。在2015年创作的《仿石涛画》中,周春芽题字道:“三百年前石涛公,想见其与我同。旧曲新翻唱杨柳,颠倒古今如梦中。”

同一年完成的《扬州女子》,在香港巴塞尔艺术展上吸引了马云专门来看。画中绚烂的桃花是瘦西湖边的一株,今年周春芽又来找寻,竟然遍寻不见,失落之余,更体会到重逢与失散都是人生应有之义。

问周春芽江南桃花与成都龙泉山桃花有何不同,他说:“江南春天的内涵可能要稍微多一点,因为文化积淀,他们关心的事情要多一点。”


周春芽《三月瘦西湖》,2015年,布面油画,200x150cm。

从太湖石到桃花再到园林,周春芽关心的事也越来越多,他的构图更复杂了,笔触更狂了,颜色更怪了。他总说自己图的是安逸、画的是“安乐椅”,但那份与大师“攀比”的野心、那种由艺术冒险造成的危险感觉却一直都在,并且与日俱增。

当形容什么东西好的时候,周春芽喜欢说它“刺激”。近年来他生活自律、注重健康,但骨子里仍是一个狂性不改的冲动派与冒险家。用艺术,他反对惯性,反对平庸,反对从众,反对得过且过。透过文化的滤镜,他画风景,万物活灵活现。

艺术家很弱小,能解决的都是内心的问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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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新周刊》:烟花三月下扬州,你每年都会来江南吗?

周春芽:我从1999年开始每年到苏州,而扬州也连续来了四年,今年是第五个年头。这两个地方算是最有代表性的,扬州的感觉跟苏州不一样,苏州游客比较多,园林更精致。扬州的园林,像这个(个园),比较野一点,石头有点怪。扬州的花也是最有特点的,集中在瘦西湖附近,而且花期每年都在三月底或四月初,所以我来也是选择这个时间来。今年来得晚了,花稍微开过了一点。

《新周刊》:园林什么时候开始在你的作品里出现?

周春芽:从“太湖石”系列开始。但是画太湖石的时候,我只是关注石头的色彩、造型变化。把园林作为主题,是最近七八年的事。园林是把所有风景都集中缩小在一个地方,有石头,有水,有花,有树,有草,它需要重新布局、构图,相当于一个创作。它不是自然形态,而是人工组合,所以画园林可以画得比较丰富。


苏州太湖石,2000年,布面油画,150×120cm。

《新周刊》:你是如何表现园林的?

周春芽:园林最初都是私家园林,除了把所有风景都集中到一块儿,园主人的私人生活,还有一些公务,所有的社会活动都在园子里进行。以前的人经常在里面喝茶、开会、聊天,所以园林是中国、经济、文化、艺术的集中缩影,它不仅有竹子、亭子、房子、石头和水,还有很多人文含义。

现在园林成了公园,大家都来看它好看的外观。但如果只是单纯去表现园林的漂亮,我的艺术就算失败了,我的重点还是艺术上的借题。石头、水、山、树、花集中到一个点上,都是为了方便我画出我的画。如果我没有自己的色彩、用笔、构图,这些就都不重要了。我只是借助了园林这个元素,关键是我的艺术怎样去打动别人。

《新周刊》:你与江南的感情和缘分好像都很深?

周春芽:最近几年,我的题材在江南,整个感觉也都在江南。艺术是你一定要喜欢它,爱它,对这个事冲动,才会搞好,如果你对自己所表现的题材、人物、风景不去爱,不去深刻体会,创作是做不好的。七月份我就要彻底搬到上海了,我决定把整个晚年都放在上海。我妈妈是上海人,我对江南也有感情,你要让我去北京我就真的没有任何感觉。

《新周刊》:江南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,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是不可能有的,为什么选择上海?

周春芽:上海只是离江南近一点,它还是一个国际大都会的节奏,我到上海去有一点隐居的感觉。在成都生活这么多年,盘根错节的关系很多,别人老来找你,其实是很累的。人的精力太有限了,人的生命也有限,我想抓紧最后时间多画一点画。


周春芽 上海豫园小景之一 2013年 布上油画 200x250cm。

《新周刊》:中国这么多画家,对你影响最深的是谁?

周春芽:石涛、朱耷、髡残、弘仁,是我比较喜欢的。但是更早的黄公望、王蒙也非常有意思。古代的喜欢的就太多了,他们对自然、对人的那种感情流露,都影响了我。我比较喜欢艺术家在笔墨上抒发他的感情,而不是完全画他的对象。

《新周刊》:江南文人的生活有没有哪一部分是你特别欣赏或羡慕的?

周春芽:江南人的修养比较含蓄,比较深,中国古代很多文人艺术家都出自江南。可能这个地方的人生活方式比较讲究,节奏比较慢,注意读书,饮食也讲究。

《新周刊》:江南会不会有一种远离权力中心的倾向?

周春芽:很多古都在江南,从宋始,江南一直是、经济、文化中心,只是清代中心在北方比较多。现在南方可能离首都远一点,但通信、交通的发达让你什么都躲不开。不像八大山人,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,他搞艺术,他很清高,现在是不可能了。现代社会节奏非常快,人的空间距离非常近。扬州园林的感觉在当代社会里是非常少见的一种感觉,我之所以去表现它,是希望能唤起人们对生活的重新打量和向往。

《新周刊》:你说过,从德国回来以后重新看待了中国传统文化。

周春芽:就是补课。从上世纪50年始,中国经历了差不多30年的封闭,对世界上的事一无所知,对中国传统文化也不了解。直到80年代中国开始慢慢开放,我去德国留学,了解了国外的艺术发展,回到中国后才开始了解我们的历史。时代造就了我们这一代人,在一个封闭的社会里学不了多少东西,但这对艺术家来讲不一定是坏事。比如我就是用一个复杂的方法去看园林、风景、人物的,这种复杂对艺术来讲是一笔财富。


周春芽 豫园五景之五,布面油画,2012年,272x275cm。

《新周刊》:江南的春天跟成都的春天有什么不一样?

周春芽:有些地方是一样的,成都桃花开得要早一点,但是这边感觉要丰富一点。在成都我们去龙泉山看桃花,然后吃饭,大多数老百姓打麻将、喝点茶。但是江南春天的内涵可能要稍微多一点,因为文化积淀,他们关心的事情要多一点。

《新周刊》:这趟有什么新发现吗?

周春芽:我来扬州、苏州,其实更多是来联络感情的。前年画的那棵树还在不在?我曾经画过一幅《扬州女子》,里头那棵树后来一下就没有了。还有瘦西湖旁有一棵大树,是桃树里最大的,今年一看花没有开好,心情就……徐园里有一棵桃树造型也特别有意思。其实我是来会朋友的,朋友是一棵树,丑石也每次都想来看一下它。不一定能马上有什么收获,我今年的收获可能是前年的感觉,更多的是表达情感——哦,还在还在。

《新周刊》:你还是相信万物有灵?

周春芽:绝对有灵性。万物有姓、有名、有情感,你稍微忽略它,说不定过两天它就不在了。而且每个季节来,它都不一样。花开跟花谢的时候来,它都不一样。如果花谢了的话,它看了你都不好意思。晚上看丑石也不一样,白天石头是很亮的、白的,但现在你觉得它是很沉重、很复杂的感觉,就觉得有事要发生。

《新周刊》:当选择要画的东西,你是选喜欢的,还是说觉得刺激但不是很悦目的东西也要去表现它?

周春芽:这个跟心情变化有关。我昨天在无锡的园林里刚好遇上下雨,那个石头就变成黑的了,今年我就想表现黑色的石头,其实更多的还是表现自己对色彩的看法。我在考虑色彩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它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,完全是以自己的心理冲动行事。中国传统艺术家表现石头不会像我这样,但用黑色来画太湖石时我也不会想到西方。


周春芽《瘦西湖春色》,2015年,布面油画,250cmx200cm。

《新周刊》:面对江南美景,文字工作者脑海中会蹦出一些诗词,在你这会蹦出什么来?

周春芽:色彩、线条、构图,我蹦出来的全是绘画语言。刚才都构好一个图了,全部是黑的,石头是黑的,水也是黑的,这就是艺术家跟普通人看物体的方式不一样。

艺术家很弱小,解决不了多少问题,能解决的都是个人内心的问题。但是艺术家也没有什么可悲观的,如果你的作品能感动人,能留下来,像《千里江山图》那样让大家排四五个小时队去看,那也是非常了不起的。